第十五話
如今首都裡因為女王頒旨賜婚而忙碌,尤以藤崎家為最。公這天正式拋售主人家豪宅,用這筆可觀的資金先買了一棟小房子和馬車,預計婚後和詩織就住在這房子裡,對這點詩織不表意見倒著實嚇了他一跳,未婚妻的性格公不是不暸解,她一向極注重體面,沒想到大難不死,也使她不再事事挑剔,這點令公欣慰。

王宮裡呢?自從宣佈頒旨賜婚並授爵後,яユ心中放下一塊大石,比平常更埋首於國事與調查先王與先父的生前私事,偶爾公會陪她到傍晚。

「7月16日……送『…』離開王宮,我和妳的回憶又少了一項了。……1813年,這剛好是母親去世不久的事。」

「您指的是前王妃?」
說話的是公,這一天是九月23日,他悄悄與яユ研究著王子的手札。

「嗯…。字跡暈開了,看不清楚…,『…』是什麼?」

「去調出人事紀錄看不就得了?」

「我叫舞佳拿過來了。」
яユ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大本冊子,封面注上年份:1813。

她翻到了7月16日當天……

「沒寫?」
公問道,яユ輕搖頭。

「沒寫也沒關係,這個『…』不一定是王宮裡的人,也許跟王室沒有什麼關係。」

「不…我翻這本手記這麼多天了,發現父親寫字很隨興潦草,如果不是他在意的事,是不可能多花一分一秒把它記下來的。」

「這本手札從什麼時候開始寫的?」

「並不很早,照日期來看,是我出生以後才開始寫的,沒有我出世前的任何線索。」
яユ平靜地回答,但公從她滿是疲倦的眼睛看得出,她為此事耗費相當大的心力,不由得心生憐憫。

「『…』…M,這字好像是M!」
公仔細地觀察暈開的墨跡,忍不住大叫起來。

「我想『…』是個女的,因為父親後來的措辭像是在對女人說話,也許她是媽媽的友人、貼身侍女或女官也說不定。」

「女官……美樹原夫人是女官出身的,會不會是Mikihara?」

「聽說她和藤崎夫人曾經是伴在母親身旁的貴婦。」

「…………可惜詩織的媽媽已經死了。」

「主人イモ可知曉藤崎夫人的名諱?」

「藤…崎…,小波!記得是小波!」

「她什麼時候病逝的?」

「我和詩織五歲時,據說是因為家庭因素而猝逝(我總不能說是因紅杏出牆而被伯爵打死的吧?)」

「那也就是我五歲的時候了,和母親同年離開人世的啊……」
яユ黯然道。

公看著яユ,心中卻想著:
(小波的名字的確有個M,難不成詩織母親紅杏出牆的對象是伊集院王子?所以才寫那句啥「和妳的回憶又少了一項」云云,會是這樣嗎?)

「陛下,容我一問,令尊生前與令堂…感情如何?」

「你…!」

「我是抱著調查的心態請教的,絕沒有要探您的隱私。」

「沒有關係。我爸爸真的非常愛我的媽媽,自媽媽逝世後,到他遭不幸的這兩年間,只要和我提到媽媽,爸爸的臉上總是充滿幸福,這份手札我從頭翻閱數十次,我可以深切體會到字裡行間對媽媽的愛。」
яユ篤定地答道。

「這樣子…」

「你知道美樹原夫人的小名嗎?」

「我不太清楚,我明早會請好雄,就是早乙女幫我查。」

「好的,那就麻煩你了。請你不要告訴早乙女君是我的要求。」

「我不會的。」

要調查對яユ實在一點都不是難事,她要繞圈子請別人去查,也是因為不想讓太多王宮內的閒雜人等知曉她的動機。
 
 





 
 





「陛下,根據我昨天私下詢訪的結果,美樹原夫人的芳名是『美露』,曾是王子妃的友人,十多年前常進宮陪伴王子妃談天,當時還有藤崎夫人,她們都時常在王子妃左右。」

「嗯,從父親的筆跡來看,的確像是要寫美樹原夫人的名字。…主人君,我問你,以你與美樹原卿的交情,他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?」

「我和她不是很熟,幾乎是和美樹原男爵見面才能一睹她的尊容,感覺上她是個很拘謹的貴婦,愛イモ的氣質很像她。」
公嘴裡這樣回答,心中卻道:
(愛的媽媽,呼呼呼……,是個根本和我說不到三句話的女人,要是妳知道她「有可能」是妳死掉的爸爸的情婦,不哭死才怪!)

在яユ心中,卻又有一番不同的見解:
(如果美樹原夫人和媽媽的交情很深的話,某個角度上她的確可以構成「爸爸與媽媽的回憶」,可是我對她卻沒多大印象,從小就在國外生活,偶爾才回王國,只記得一些年紀與我相近的侍女姐姐們…。也許從她那兒可以探得一些消息。)

「主人君,你知道美樹原夫人的法語能力如何?」

「我不是很清楚,她其實很少跟我交談,不過男爵的法語能力是一等一的沒話說。」

「我想過些時日請她進宮來玩,貴婦人平時在家也沒事,不可能天天上賽馬場、劇院,也不會時時辦沙龍,她會很樂意和侍女、女官們做伴的。」

「要私底下進行嗎?」

「那倒不必,貴婦進宮是很正常的事,我不相信有那麼多耳聰目明的閒雜人等。」

「遵命。」
公不是很能領會яユ最後一句話的真正涵義,但他仍然覆命。

「時間晚了,你還是走『原來的路』回去吧。」

所謂「原來的路」便是他溜進王宮的捷徑,яユ要他不從大門離開,也是怕落人口實,進而連公的動靜也跟著監視,她可不想連這個重要的人也變成他人下手的目標。

「堂堂一國的女君主,竟會要臣子走荒僻小道,是最光明磊落的行徑。」
公微笑著道。

「世間的路何止千百種,康莊大道與荒僻小徑皆人所定義,取決乃自心爾。」
яユ也微笑著回答。
 
 

公才走到自家的路,就看見穿著風衣的詩織,揪緊衣襟站在門口。

「詩織!天黑了妳怎麼不進去?站在這裡著涼了怎麼辦?」

扶她一進屋內,詩織就倒向他懷裡。

「我只是想來看看你,這三天你都好忙好忙,忙到沒時間陪我。」

「對不起,這幾天因為事情多,冷落了妳,別生氣好嗎?」

「我才沒生氣,只是來看你,沒關係,我知道你的性格,做什麼事都是沉在心裡,不會通知別人一聲。」

「妳指的是?」

「你的個性就是這樣,女王害苦了我們,你根本不可能真心為她謀政,你一直在等待良機對吧?」

「被妳說中了。」
公無奈地苦笑。

「她身旁都有很多侍衛,還有將軍,所以你一直沒機會下手,對不對?」

「詩織,」
公正色道:
「我並沒有要殺她的意思。」

「為什麼?你一點都不為我想嗎?」

「這是兩回事,我明白妳受的苦,但是殺了她對我對妳,一點好處都沒有。」

「騙人!騙人!」
詩織突然摀住耳朵尖叫。

「只要想到那五天的種種就會令我發狂!那不是使一個女人有勇氣活下去的夢!她是惡魔!」

她撲在公的懷裡哭,公一面安撫她,心中卻不由得想到яユ:
(詩織說得沒錯,這種行為的確是惡魔,呵呵呵,主人公啊主人公,你跟一個惡魔又有什麼不同?)

他扶起詩織的雙肩:
「詩織,妳可曉得,為什麼我要為女王做事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「因為我之前失去太多,包括家人、妳、和自我,現在,我想從工作和開拓創業中,找回那些失去的,以給妳一個真正的『家』。」

「『家』…」

「是的,家。妳知道嗎?這些日子以來的觀察,我覺得女王她是個眼中除了國事家事之外就什麼都沒有的人,在某些方面,她是個從沒愛過人,甚至也沒被愛過的人,比起她,我們幸運多了。」

「敵人會需要愛嗎?」

「呵呵,我想到聖經云:『愛汝之敵人。』也許指的就是這個。」

詩織攀住公的項頸,笑道:
「我從來就不知道Royal Highness和Demon的分別,不過既然你這麼說,就別讓我失望才行喔!」
 
 





 
 





(再過三天就是他要結婚的日子了,明明知道,卻……心頭這麼疼痛,為什麼?)

「我要更衣,順便傳舞佳來。」

過了二十分鐘,яユ在舞佳的陪伴下到城外散步,她心知宮裡有「看不見的敵人」注意她的一舉一動,反正這次真的只是出去散步,如果有傻子要跟蹤,就讓他跟好了。

晚上九點多,沿路的店家早已經打烊,蜿蜒於國境內的河流依然靜靜地繼續它的旅行,映著點點星火,使整個夜色極是迷人,不過яユ無心欣賞眼前的景緻,她雙頰蒼白,嘴唇呈現紫色。

她走到橋中央,舞佳跟在她身後,好半天她就只盯著河裡的月亮瞧。
 
 

這一天詩織又來訪,用過晚餐後送她回別館,公重重呼了口氣,覺得自己似乎還沒有即為人父的心理準備,除了偶爾詩織表現出感到反胃、噁心等生理反應,才或多或少喚回他的知覺。

離開別館後他並沒有馬上回家,反而往市中心的方向走,即將面對人生大事難免有壓力,他決定在自己還是自由身時最後一次放自己「自由」。

每天到王宮一定會經過市區,公信步而行,沒有特定的目的地,當他走到大橋上,遠遠就注意到兩位身形極似яユ和舞佳的少女,站在橋中央,那位像舞佳的少女還把披風蓋在像яユ的少女身上。
 
 

「舞佳,妳爬過牆壁吧?」

「是的,舞佳不敢暪яユ樣。」

「是這樣子嗎?」
說著яユ爬上欄杆。

「啊!яユ樣!危險!」
舞佳立刻抓住яユ的手。

「呵呵呵,讓妳緊張了,我只是想知道:在欄杆上走路、從一樓窗戶爬到下一層樓是什麼感覺。」

「яユ樣…」
舞佳心酸地看著她的主子:
「他…要結婚也好,是死是活也罷,您千萬不能為他尋短。」

「尋短?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這麼做?」
яユ用訝異至極的表情對她:
「我沒懦弱到做傻事!我像是那種會把大家丟下的女王嗎?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яユ坐在矮石牆上,跟她一身端莊不搭配,她也不在乎,只是凝視舞佳的臉。

「活了十多年,從一出生就被灌輸的教育,我怎麼會不曉得自己扮演的角色?一顆再不安份的水滴,最終都會流向大海;星星也是,恪守在自己的崗位上。」
說著說著яユ的臉朝向星空,放在石牆上的手也鬆開。

「яユ樣!不要!」
舞佳撲上前要「救」她下來。

「舞佳!妳這樣才真的會讓我掉下去……啊!」
因為舞佳的救主心切,яユ這次真的重心不穩,整個人往後跌!

千鈞一髮之際,公冒著自己也會跌進河的危險,衝上去抱住яユ的腰,隨即硬生生地把她拉回橋上。

「Great Ijuin居然也想學人跳河?」
公語帶嘲諷地笑道。

「……!」
яユ被他抓住的肩膀猛然顫抖起來,公知道她害怕跟他的身體有任何碰觸,他收起笑容放開她,讓她整理好自己的儀容。

「…我讓你救了一次,算來是扯平了。」
被抱住腰的瞬間,令яユ不寒而慄的恐怖感不是自己要掉入水裡,而是那雙碰觸自己的手!

「這不是什麼救,我只是個忠心愛國的人,不忍心見到一國之尊變成隻落湯母雞而已。」

「幸好,若有半秒誤差,落湯雞可就不只一隻了。」
яユ微笑回答。

「那實在太可惜了,一隻高貴的母雞如果和一隻庶民公雞一同下水,會壞了一鍋湯的。」

「你是說只有母雞下水,才不會壞了湯嗎?那不應該救我,以免成不了好湯。」

「是是是,我下次會注意的。」
說完公還鞠躬行禮。

「好了,我要走了,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,主人君也快點回家。」
яユ又好氣又好笑,跟他道別後就速速與舞佳回宮了。
 
 





 
 




「這女人真奇怪,真該剖開她腦袋研究研究,看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才是。不過,怎麼會有人選在這裡跳河呢?」
公望著兩女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,不料話才一說完,後面就傳來「撲通、撲通」的投水聲!

有個女子跳河自盡了!

不做第二想,公立刻也縱身跳進水裡,拼命向該女子身處游去,黑暗幽深的冷水裡教人看不清,但他還是設法找到那想不開的女子。

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公把女子拖上岸,街燈下那女子的面貌清晰可見,不正是……
 
 

「詩織!?」
怎麼回事?是穿著便服和斗蓬的詩織!

使勁按住她胸口,幫助她吐出體內多餘的水,除下她的斗蓬,公以自己的外套裹住了她,抱起她直奔離市區最近的好雄家。

砰!砰!砰!

「好雄!好雄!」

「是公啊?怎麼十一點了還來…咦?藤崎イモ!」

「讓我們進去,她不能著涼!」

二十分鐘後,裹著毛毯的詩織坐在椅子上,捧了一杯湯,湯的熱氣飄浮在她臉上,朦朧了公的視線,她臉上的表情是捉摸不定的。

「…為什麼?是什麼原因讓妳再做傻事?」

「『再』做傻事?可見你沒忘記這不是我第一次跳河!還要說原因你才會知道嗎?」

「是的,我不知道!妳這樣輕視生命,我怎麼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讓妳再懲罰我一次?」

「那我問你,為什麼看到яユ投河你要跑去救她?」

「這是每個人都有的本能反應,不值得妳為這事自盡!」

「不值得?你是大聖人,我不是!你救一個與你滅家之仇,還差點害死你妻子的女人,教我情何以堪?」

詩織頓了頓,突然失聲痛哭,一面哭還不忘了猛搥公的胸膛。

「你把親情愛情放在一邊,只為了討好一個視你如破銅爛鐵的女子!我如果不來和你相會,你記得的仇恨是不是還會多一點?!」

「我不是要討好她!……如果是一個陌生人、一個流浪漢、一條狗,我也會做出一樣的反應。」

「你是個好人,我喜歡你這點,但是你面對яユ時,就算不為我想,也為你的家人想好嗎?這幾天就要結婚了,你還是在忙你的,好像…結婚是我一個人的事……」

詩織聲音愈來愈低,她皺著眉頭,似乎在回想什麼,突然打開門衝到無人的路上狂奔!

公默默跟在她背後,一把摟住她,任她在自己懷裡發狂尖叫。

「如果我沒回來,你根本就忘了家、忘了我對不對?因為她出身高貴嗎?因為她富有嗎?因為她手段厲害嗎?因為她美麗嗎?還是她是會降邪的女巫?操縱你為她賣命?」

詩織幾乎情緒崩潰,公索性將她揹在背上,一邊輕聲道:
「就算如此,妳就要用自盡抗議?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妳要是走了,痛苦的不是只有我一人!還有你爸爸!」

「別想用這點來哄我!」

「我不是哄妳,因為心疼妳才這麼說。過三天就結婚了,妳恨我恨到要了結性命示威?」

「我現在要你跳河,你會做嗎?」

「如果可以使妳相信我的話。」

「唔…好吧,色狼…」

「我什麼時候變成了色狼?」
公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道。

「上位的王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姐,你為她辦事不是色狼是什麼?」

「好哇∼妳這樣蔑視我∼∼∼」

公作勢要把她摔下來,詩織笑著跳下他的背。

「我跟你道歉,別把我跳河的事告訴爸爸喔,他會連你都不放過。還有,我想你快要有爵位了,婚後第一件事應是去拜見女王樣。」

「好好好∼」
笑著摸摸她半乾的頭髮,趁詩織不注意時吻了她的紅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