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話

「公主殿下,有什麼是我可以為您效勞的?」
請安已經成為公每天一大早的例行公事。

яユ眼角瞥了公一眼,這些日子以來,公卑躬曲膝的程度令她訝異,她不相信以公的性格,大的挫折可以把他以往的銳氣消磨成這樣!但若不是這個因素,公潛藏在外表下的動機,似乎不僅僅是自保那麼單純……

他又是為了什麼?

「沒什麼,你退下吧。」

「我這些日子都在宮中白吃白住,對於國王陛下和公主殿下的恩德,實在覺得於心有愧。」

「我不是已經要你退下了嗎!?你想做事的話,去找宮中的會計處,替他削鵝毛筆吧!」
яユ不耐煩地丟下這句話,公愈是禮貌,她心裡愈難受:一方面不希望公這樣疏遠;一方面討厭自己必須隱藏對他的關懷;一方面,想到他家破人亡的起因在於自己,她更不知道該用何種臉色對待公。

「是,容許我失陪了。」
公退出了яユ的書房。

яユ命令的工作,對公而言當然是種侮辱,而且方才從яユ的語氣中,公聽得出來,她根本就是存心分派給他這樣一個雜役工作來打發他走!

他默默無言地去找會計師,替他削筆、沾墨、順手拿起一疊舊帳本來翻。

「嗯…1815年×月×日…隨從24人…伙食費4000法郎……」

寫得太模糊了吧?

公發現每項帳目都寫得不甚明暸,心想可能王宮內事情大龐雜,以致連會計帳目都寫得不清不楚。

「喂!你在亂翻什麼?」

「沒有,我覺得很奇怪…」

「有什麼奇怪?!」

「這些密密麻麻的書,裡面的字我認識的怎麼只有一兩個字而已…」
公駝著背,滿臉驚恐的樣子,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。

「哈哈哈!你是新來的吧?不認識字的小雜碎,還不快去幫我弄點墨水來!」
看著公瘦瘦的身影還兀自發抖,那會計師甚是得意。身為國家會計師的一員,當然有責任不讓人看見一些帳目。

即使是在印刷術發達的十九世紀,文盲仍佔社會一個不容忽視的比例,只有有財產的人才有能力認識更多的字,窮人不是沒有權利,是沒有能力。

「…好險…」
看剛才那個會計師一臉戒心的樣子,公慶幸自己沒有被懷疑。

「還是我反應快……」

公又到處閒晃,來到了管理人事事務的部門。

房裡一個人影都沒有……

公索性大剌剌走進去,他對放在桌上的文件看也不看一眼,逕自到後頭的舊倉庫東翻西找。

「有了!1815年×月×日,國王和王子的郊獵…,隨從名單……!」

「十九個人…,只有十九個人!公帳卻寫24人!果然有問題!想不到我除了英俊、聰明、反應快,直覺也不賴嘛…」

除此之外公更發現了一些多年來沒有人注意過的問題,他不禁懷疑伊集院王室表面上那樣富強,卻有太多不為人知的問題。

過去自己是商賈世家的少主,只管大事情,不過問小事情,是否管家們也在自己背後搞小動作呢?

光輝和яユ當然是不過問小事情,但是人民納稅的金錢,就要被王公貴族那些白蟻啃噬殆盡嗎?

「哼!就讓那些白蟻啃噬好了!」
公憤世嫉俗地笑著。
 
 











這天公坐在宮中的水池旁,自上次絞刑風波以來已經十幾天了,除了表現得讓光輝逐漸對他減少戒心外,每天幾乎無所事事,煩悶不堪,他穿梭在庭園走廊間,無意中一個矮矮胖胖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
「伯爵!」

那個背影正是藤崎的,而他正朝國王辦公室方向走,看是要商談國事的樣子。

公急走到伯爵面前,後者想必因為詩織的死給了他不小的打擊,原本灰白的頭髮變得更加如霜了,對於公的出現微微吃了一驚,隨即冷冷地道:

「好久不見了。」

公知道伯爵把詩織的死怪到自己身上,也不多說明,只低聲道:

「伯爵,我求您一件事。」

「有何貴事?」

「請帶我出宮,我要辦件事,事成之後我會自己回王宮。」

「為什麼要我帶?」

「因為我此趟目的,不可以讓王室的人知道,就說是您禮拜天因為舉行詩織的葬禮的關係,託我回去準備。」

「憑你的身手,逃出宮根本不是什麼難事!」

「我不能逃,因為那只顯得我心虛畏罪而已,我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辦,真的!」

「…我還有事情要和國王陛下討論,你得等我才行。」

「是的!伯爵。」
公深深敬個禮。

待得伯爵出辦公廳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了,看著伯爵高深莫測的表情,公猜不出此時此刻他的心情。

「陛下允許你和我一道走。」

「感謝陛下(這隻老狐狸…),也謝謝伯爵(詩織的爸爸)!」

跟在藤崎的背後出宮,公不由得對他起了憐憫之心,也難怪,伯爵早年是個軍人,長年在國外,一直到了三十多歲才有詩織,好不容易過了知天命之年,眼看著就快可以抱孫子,唯一的掌上明珠卻被害死,伯爵剛毅的外表下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?

不知有多少次,公這樣和伯爵乘坐馬車,不同的是,這次馬車上,少了一個女子。

「你要到哪裡去?」

「伯爵,請讓我到チヂわ大陸的界河那裡。」

「你就是在那裡發現詩織的遺物?」

「是的。」
公低下了頭。

兩人不再說話,回到藤崎邸,公借了一匹馬便要啟程。

「伯爵……」

「還有什麼事嗎?」

「……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?」

「我不想去。」

「……」
 
 











公站在界河岸邊,注視著樹上刻的字。

已經快一個月了,感覺似乎還像是昨天的事一樣。

「詩織被拘禁的地方應該在美樹原宅和界河之間,離這應該不算太遠……」
公自言自語。

他沿著岸邊十里內範圍找尋,連一草一木都不放過;遠處兩個玩耍的小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
「那個戒指送我!」

「送妳?為什麼?」

「因為它很好看,和我很相配呀!」

「會嗎?」

公看那小女孩已經臉現怒色,小男孩才抓抓頭,把手中的戒指交給她,但小女孩已經生氣了,接過戒指看也不看,就往地上一丟;公看見那枚金色小戒指上有顆不知是真是假的紅寶石,他立刻衝上前撿起地上那枚戒指,也順便提起那兩個嚇在當場的小孩的後領。

「這戒指是哪裡來的?」

「……」

公才想到他嚇著兩個小孩了,又立刻改變臉色。

「乖,不要哭,哥哥這裡有幾枚銅板給你買糖吃,這戒指好可愛對不對?哥哥也想要一個,可不可以告訴哥哥你在哪裡買的?還是有人給你的?」

那小男孩收了公的銅板,臉上呈現歡躍之情。

「戒指是我撿到的,不是買的。」

「我不信,哪有這麼可愛的戒指可以撿到?」
公故意嘟起嘴。

「真的真的!我還知道在哪裡撿到的喔!我可以帶哥哥去!」

兩個小孩帶著公離開河邊,來到一片荒野,小男孩指著遠方一間破舊的農舍,得意地笑著道:
「哥哥,就在那房子裡。」

公已經無暇去管那兩個小孩了,他走進小屋內,環顧四周,只見地上一綑粗繩,其他還有像布團之類的東西。

為什麼那個戒指會引起他那麼激烈的反應?

十多年前,藤崎家為詩織慶祝七歲生日,那時公也是七歲,剛隨父母親回國,當時他曾問小詩織想要什麼禮物,結果詩織的回答出乎他意料之外:

「我想要公送我戒指!」

「戒指?」

「對!就是大人訂婚用的。」

「可是…我怎麼聽說過,戒指是用來送給妳愛他,他也愛妳的人啊?」

「所以送我戒指是當然的啦!」

「像哥哥對妹妹的愛那樣,還是兒子對媽媽的愛那樣?」

「你最喜歡的女生是誰?」

「媽媽!」
不假思索,公立刻答道,但接著就看見詩織滿臉不悅,塗了朱丹的小嘴一扁就跑了。

過了幾天,公果真照詩織的願望,帶了枚小戒指給她。

「謝謝你!公,送了戒指接下來要親個嘴…」

「為什麼要親呢?」

「大人訂婚都是這樣的啊!」

「訂婚?我沒想過,我不要訂婚。」

「不行!你已經送我戒指了!」

「可是我並沒和妳說好要訂婚啊!」

當時,小高見跑過來安慰哭紅雙眼的小詩織,但馬上被她推倒在一旁。

「詩織,妳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公人?」

「你和我訂婚我就對他好一點!」

「這和那無關啊!」

詩織已經愈來愈靠近公的臉了……但公還是忍不住笑出來,搖一搖手跑掉了。

現在想想,不管小時候有沒有接受詩織的吻,她對高見的態度還是不可能會改變的。
 
 











公檢查了小屋四周和外面環境,確定這是廢棄已久的破屋,若不是剛才那兩個小孩,自己可能還不一定找得到這地方呢!

突然他發現一面牆角上似乎有刻字,刻痕尚未長青苔,顯然是不久前刻上去的,公仔細辨別上面的字跡:

「公…我好想你……詩織……」

這!詩織果然曾被拘禁在這裡過!

公又注意到字旁刻了一些圖案,似乎也是出自詩織的手筆……

一枝折斷了莖的玫瑰,這什麼意思?

是詩織指引我報仇的線索嗎?

那枝玫瑰令人聯想到王宮裡的薔薇園,又讓他想到中學時,一個戀慕яユ的女孩子送她一朵鮮紅的長莖玫瑰,當天下午яユ若有所思地把玩著那朵花,一邊用落寞的眼神望著窗外。

也許…詩織的意思是……

我想我明白了……
 
 






яユ呢?她暗中派人遠赴非洲去找公的雙親,即使在眾多赴黑暗大地探索秘寶的歐洲人和戰犯裡,公的雙親渺如滄海一粟,但她永不放棄。

「要找到他們…還有兩個月啊…,至少還要等一個月。」

公不在王宮中已經好幾天了,яユ既希望見到他,又覺得他逃愈遠愈好,一輩子過得安穩平實,讓爺爺永遠找不到他。

快七月了,再過兩個月她就滿十八歲了,這陣子她接到了不少世界各國的貴族青年送來的肖像,他們多半從政治和經濟地位的角度來考量,所以才跟她求婚--當然,其中不乏真心愛慕她的人;他們全都是她生日國宴的嘉賓,到時候再由國王宣布誰才是雀屏中選者,因為如此,這陣子她受到不少殷勤:貴重的禮物以及情書沒有間斷,甚至外國的交響樂團為她一個人演奏。在旁人眼中,яユ永遠不寂寞。

但她每天都受著罪惡感的煎熬,白天學習著帝王管理、政治學與神學,晚上獨處在禮拜堂中,祈求上蒼早日能賜給公幸福,對公而言,她能做的只是贖罪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