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話
深夜裡,一輛並不特別引人注目的輕型馬車駛回全國最醒目的建築-王宮。
馬中上有兩名少女,褐髮的那位坐在前頭駕車,車座上坐著另一位金髮少女,因為馬車行走在顛簸道路上的關係,原本蒼白的姣好面容上更痛苦地皺眉了。
馬車進王宮後,褐髮少女回到自己的崗位,金髮少女則由另一名嬌小的侍女攙扶回到自己的寢宮。
「яユ樣,您總算回來了,恭子好擔心您的安全……,咦?яユ樣吃東西咬到嘴唇嗎?」
「恭子,別說了…,很晚了,我想沐浴就寢…」
「是。」
「咦?我記得яユ樣的髮釵是在頭頂上,怎麼跑到髮梢了?」
「髻鬆掉了,髮釵自然滑落了。」
яユ說的不是沒有道理,她今天微服出宮,加上爺爺的喪事,本來就打扮得簡單素雅,髮髻自然也是較簡單。奇怪,яユ樣一向極注意清潔與門面,怎麼出去一天回來,衣服弄得這麼髒?,更誇張的是…
「яユ樣…」
「什麼事?」
「您腰上的緞帶…鬆了…,我的意思是…裙頭開了一個大洞…」
「喔…,那個是被樹枝勾到了。」
恭子如往常要幫公主脫鞋,才一坐在椅子上,яユ忍不住痛得眉頭深鎖,嚇了恭子一跳。
「яユ樣,您的身體怎麼了?」
「呼…沒事,妳快點吧。」
強忍著背脊與四肢的痠痛,яユ催促恭子動作快些。替яユ除下鞋子的恭子又是一楞。
「яユ樣,您的兩隻腳踝怎麼都有一圈紅印?好像被繩子綁住一樣。」
「我才不是被繩子綁住……,昨晚我不是跟妳說那件新縫製的睡褲不舒服嗎?是它把我的腳勒太緊的…」
「喔…恭子知道了,下次我會跟裁縫提醒的……,咦?」
話才說完,恭子又發現其他不尋常之處。(我今天忘了幫яユ樣準備絲襪嗎?яユ樣也真大膽,竟然沒有穿絲襪就出宮……;等等!這是什麼東西?好奇怪啊……)
「恭子妳不能快一點嗎?」
「是!」
替好不容易站起身的яユ除去裙子和上衣時,恭子驚訝地發現連公主的內衣都很髒,不只如此,她皓白如雪的雙肩和臂膀上都是一條條的紅痕。
「яユ樣,……您的肩膀…怎麼了?」
「那個啊…,是不小心被樹枝刮到的。」
「可是…衣服怎麼沒有被刮破啊…?手腕上也是一圈紅印子,好像被什麼東西勒緊過一樣……」
「妳是說我在撒謊嗎?」
「恭子不敢這麼想,真的不敢…」
待看到яユ大腿上的瘀血,點點形狀像是人的指痕時,恭子忍不住驚呼出聲,結果當然是受到яユ的斥責。
「是跌倒撞傷的,別大驚小怪。」
「я…яユ樣…」
恭子終於忍不住提出疑問。「什麼事?」
「您的腳踝上沾到的…那個黏黏髒髒的是什麼?」
яユ低頭看自己的腳,也不知是公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還是自己本身的體液,從大腿流到腳踝,不明究裡的恭子,當然不懂那是什麼東西。
「只不過是腳踩到髒東西,…快幫我準備好換洗的衣物,我很累了。」
「是。」
恭子不敢再多嘴。
「奇怪,яユ樣怎麼洗那麼久?她今天好奇怪,不要我幫她洗,而且剛剛走進浴室的姿勢好像很勉強地走路似的…不會是不舒服的睡褲、被樹枝勾到、跌跤又踩到髒東西,讓她生病了吧?」
恭子側著頭想著。愈想愈不放心,她走進寬大的浴室裡看看яユ的情況,結果看見浴池上漂浮著一大片金髮,披散在水面上像朵睡蓮,又像是光芒萬丈的太陽,яユ整個人浸在水中,只有頭髮浮在水面上。
「яユ樣!」
小小的頭緩緩自水面浮出,直到整個人站起身來,яユ面無表情,也不說話,只是任頭髮溼淋淋地貼在她的臉上、身上,她只是靜靜凝視著水面的玫瑰花瓣,任其漂浮。
接連數天,яユ都待在王宮內,白天仍然接手光輝的大小事務,晚上變得十分疲癆,總是早早就睡,隔天日上三竿才醒來。
在忙完國王的葬禮後,現在王宮內上上下下都埋首於新女王的加冕典禮,對整個國家而言,這是比悼念死去的老國王更重要一千倍的事。
沒有人細心觀察到яユ的疲癆與不適,後者也不希望有人注意到,фユ、舞佳和恭子等渾然未覺就算了,要是給宮女長或保姆那些人注意到,她們很快就會猜出這位國家的準女王遭遇到什麼意外了。
今天是她的加冕式,典禮一完畢,她就正式成為伊集院王國第五十任當主了。
王立大教堂裡,яユ坐在右側,面對著正中央的大主教以及那張寬大的王座。不只是各國的大使,王國內所有的貴族和有社會地位的人全都在教堂外隨列靜候,待主教吟誦完祝禱文後,яユ在肅穆的堂內宣誓著身為下一任女王的誓辭……
「……我宣誓尊重立憲政府的決策………我將保護教會,依據國家固有的法律和風俗治理國家,且給人民一個良好的政府……若違背誓約,我將不繼續被人民臣服,並將被廢黜君王之銜…」
誓詞結束後,主教用油和香脂混合製成的聖膏油在她額前畫上十字,並為她戴上王冠,沉重的王冠像千斤頂,當它被戴在女王頭頂上的一瞬間,яユ明白,她永遠不可能再嚮往成為普通女孩子的心願……,那是遙不可及的願望。
她從主教的手中接過了刻有王室徽章的權杖、寶劍和馬刺,或許在鄰近的新興國家,如美利堅及第二共和,這種儀式早就不合時宜了,但光輝生前維護傳統文化不遺餘力,她當然要遵照古禮。
漫長的儀式結束後,這位年輕的女王在大主教及神父的陪同下,身後跟著一批女官,她們掌著印有王家徽章的旗幟,步出教堂,わヘバわ市中心大道兩旁有身著軍禮服的軍隊夾道,軍隊身後的是貴族和大使,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古式侯爵、藤崎伯爵和美樹原男爵等人,在這些貴族身後的,才是想一睹女王風采的市井小民。
公站在一間民宅的屋頂上,注視著遠方的яユ,她的表情就像數月前在歡迎晚會上一樣,莊嚴貞靜,在她臉上看不到一絲光明,但也沒有分毫的陰暗,完美潔淨,難以令人想像就在不久前,她曾受過一頭憤怒的野獸摧殘。
「她終於成為王國裡最尊貴的人…,算了,從小養尊處優的人,是無法理解不自由的不幸的。」
公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,只不過和貴族不同的是他連市井小民技倆也一併學會了。
他翻身跳下屋頂,女王的隊伍已經走遠了,人潮也隨著她的腳步移動,延伸成另一個更長的列隊,這裡的街道上人已經不多了,他現在躺在路中間都不會擋到人。
「擋路的臭小子,你找死啊!」
一輛馬車被大搖大擺走在路中間的公擋住了,馬車伕除了緊急停下來,不忘怒叱他幾句,順手舉起馬刺,就要打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乞丐。
那車伕是公最討厭的狐假虎威的人,他裝作沒看見,索性躺在道路上,還作勢打個呵欠;車伕一放絡馬繩,打算從他身上直接輾過去,猛然公從地上跳起來,翻躍上馬背,順便扯奪車伕的馬刺,那車伕也不甘示弱,站在自己的座位上,硬是不肯讓公奪過馬刺,兩人就這麼拉拉扯扯一會,公突然鬆手,車伕沒料到他會放手,一個重心不穩,摔下馬車,痛得他哇哇叫。
「哎呀,真是對不起,擋路的臭小子,你找死啊!」
公坐到了車伕座上,笑著對躺在地上的車伕道。「你@#$%︿&*……」
那車伕開始口出穢言。「到底是怎麼了?」
馬車裡傳來了男聲,那聲音本質並不低沉,但可以從語氣聽出車中的人臉色一定不好看,在埋怨著車伕在外丟人現眼。車中男子拉開窗帘探出頭來,看到坐在地上的馬伕和從馬車上跳下的少年,那少年似乎是準備要走,並不理會哇哇叫的馬伕。
「主人君?是你嗎?」
本來看一口惡氣出完正要走人的公,聽到聲音不由得回過頭。
「男爵!美樹原男爵!」
對方正是許久不見的美樹原,他今日和女兒愛來參加女王的加冕典禮,不巧在這裡遇上公。
男爵邀公上馬車,車裡還有兩名女子,一名是年約四十多歲,但風韻猶存的徐娘,正是男爵夫人,她身旁坐著一個嬌小的少女,懷裡還抱著一隻小狗的,自然是愛小姐了,她看見公上馬車,不由得微微皺眉,臉向著窗外不去瞧他,懷裡那隻小狗用鼻子嗅了嗅坐在對面的公,待辨別是個陌生的流浪漢,隨即把頭轉向愛的懷裡,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。
公唇邊浮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冷笑,這年頭,大大小小的貴族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,一昧只會瞧不起像他這樣身無分文的人,還在不久前,公處處被奉為上賓,男爵還一心想把女兒許配給他,但礙於公是自己上司--藤崎伯爵的準女婿,只得放棄;如今詩織小姐身亡,主人家家道中落,竟然聽到風聲說公主有意促使主人家與美樹原家聯姻,男爵說什麼也要想辦法推辭。
招呼公上馬車回別館,男爵倒是不擔心,因為女兒фヲ幾個月前聽到主人家的事情,又知道公作案累累,臉上立刻出現嫌惡的表情,更不會想嫁這樣的丈夫的。
至於愛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呢?
她過去幾年來對公的確是有深厚的眷戀,因為他出身富豪,高大瀟灑,各方面都頂尖的優秀人材,但他選擇詩織為伴侶一事,愛始終不能釋懷;她並不是驚訝公的選擇,詩織出身比她高貴,身高比她高,身材也比她好,加上懂得以誘人的服裝與吊人胃口的言語來吸引男人的注意;不管自己還對公有沒有依戀,詩織的死,在她內心深處,竟是幸災樂禍遠大於傷心!
她不容許一個有污點的人來做自己的丈夫的!一路上只有男爵和他偶爾說一兩句,男爵夫人閉目養神,愛則是自始至終不是看著窗外,就是逗懷中那隻不討人喜歡的狗玩,只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,會投以公和他抹布般髒破的衣服一個極冷淡的眼神。
美樹原宅座落在王國的中北部,雖然不像古式宅離首都那麼遙遠,但也要一整個下午的路程。
「男爵,您不打算留在王城參加接連五天的慶祝活動?」
以往慣例是要慶祝十天的,但因前任國王逝世不久,新女王下令全國的休假及一切慶祝活動縮短為五天,公預料男爵一家會在王城內待上至少五天,但現在馬車是朝市郊方向離開。
「不,我們當然會休息,而且好好玩一玩,不過我們不需要住王宮裡的招待處,而是住在城外的別館。」
男爵微笑著道。「別館?」
「是啊,說是別館,其實是藤崎伯爵所有,長年來受他的照顧,這次他還不吝於把別館借給我們落腳,真是個偉大的人。」
真不愧是伯爵的忠狗,伯爵對他再好也不至於把他誇成這樣吧?(伯爵有個別館?我怎麼沒聽詩織說過?家裡的財產一向是她最喜歡的話題,怎麼這回把別館給忘了?不過伯爵也真是,藤崎宅距王城並不遠,蓋別館做什麼?像上次去古式宅途中的離宮還比較有道理。)
等進到藤崎別館大門,公又是一楞,因為不止美樹原一家,還有許多此次來參加慶典的商旅富人也選擇此處作休息站,不同於王宮招待處以貴族、外賓為主要對象,來此的多為富商,不一定有爵位頭銜,除了美樹原一家外,其他人多半是得付費才能居住,價格在這些人的眼中也算很合理,不過要是和城裡一般旅店相較,藤崎別館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大黑店。
公想起了自家,在市區的豪宅,現在卻被封住了,成了無人空屋,不知道庭園裡的花是否依然美麗?
把自己好好地梳洗整理,換上男爵給他的全套衣物,整個人煥然一新,和剛才那個落魄的小乞丐真有天壤之別,富家小姐們以為他也是富商之一,紛紛來和他攀談,公也就揀些不相干的事瞎說,逗她們笑,完全沒注意到在不遠的樓梯上,一個瘦小的、抱著寵物狗的貴族小姐的可愛的臉孔上,充滿嫉妒和惡意的視線。
即使是自己嫌惡的男子,也不容許他和別的女子交往,連談話也不能,人的嫉妒心就是這麼的狹小,針孔尚能讓線穿過,若是被人類的七大原罪之一--嫉妒操控了理智,連一粒極細微的砂,也容不下。
清清自己的喉嚨,愛裝作不經意地走過那一群人的身旁。
「咦?這位小姐是……?」
其中一個少女看了愛一眼。「您好,敝姓美樹原,家父正是美樹原男爵。」
除了自我介紹,還不忘將自己的出身也告知大家。「啊!是男爵的小姐……」
就在眾女子議論時,愛儘量使自己保持冷靜,一字一字清楚地道:
「喔?這不是主人家的公子嗎?你居然也來了?」她記得「好友」詩織中學時如果對公生氣,就會說類似的話。
公知道愛說出他身份的理由,這樣會使旁人瞧不起他,但真正惹火他的是愛模仿詩織的口氣和神態:那種姿態很高雅,卻臭著表情,從以前就令他厭惡,現在眼前這小妞根本就不是他未婚妻,憑什麼學詩織對他的態度?!
公當她是空氣,故意伸個懶腰,打算走去花園透透風,不過那群女孩已經被他的身分嚇到了,不敢再和他說話,只是彼此交頭接耳著:
「主人家?不是就是那個很有錢的商人世家嗎?」「早就不有錢了啦!沒聽說過他家犯法的事嗎?」
女眷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,公看了愛一眼,後者逗著小狗玩,裝作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似的,他故作輕鬆地笑道:
「愛小姐,剛剛坐妳的馬車來,還被妳招待得這麼好,我還沒跟妳好好道謝呢。」「……不…不用道謝…」
對父親以外男性,她永遠結結巴巴。「他們是一夥的啊……」
女眷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,又用另類的眼光看著愛。「…不…不是…」
愛正想解釋,公笑著替她解圍。「美樹原小姐,您對我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,我那死去的未婚妻都沒對我這般好呢!可惜我沒有報答您的心力…」
女眷們一聽,更用猜疑的眼光看著他倆,公對這種眼光早習以為常,但愛可不一樣,她聽得女眷們似乎認為自己設下圈套,有意嫁給公,而公偏偏不稀罕!她急得快掉下淚,趕忙說道:
「我沒有別的意思,妳們別會錯意…」「會錯什麼意?」
公惡作劇地反問她。愛一跺腳,抱著小狗跑了。
(唉……我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對女性也不寬容呢?是在「那一晚」之後嗎?那時候…那時候的我…為什麼會對一個弱女子……,讓她置身地獄般地痛苦呢…?)
「吶吶吶,你是公嗎?我都認不出你了!你以前那麼時髦,怎麼今天穿這麼老氣的衣服啊?」
公一轉身,看見一個年輕的紅髮女孩笑著跟他打招呼。
「朝…日奈?是妳?妳怎麼也來了?」
「今年那麼盛大的活動,我幹嘛不參加?不響應就不是夕子了,不是嗎?」
女孩俏皮地說道。精品商的女兒夕子是好雄介紹給公認識的,並不是出身於わヘバわ那個貴族學園,但是她對於時髦流行的熱衷絕不下於貴族婦女與任何富家小姐,今天她理所當然地來湊熱鬧。
「妳家就在城裡,還跑來住這裡?」
「哎呀,這藤崎別館是今年最新最流行的華廈,一定要來住住看才行!」
「王宮不是更豪華?」
「唉唉唉,那種幾百年的老古董大房子我沒興趣!」
「好雄這次有沒有跟妳一起來?」
「他?別想了!那個窮光蛋一會嫌住宿費太貴,一會嫌離王城太遠,反正他打定主意要把錢省下來就是了!」
夕子說著雙手一攤,作無可奈何狀。「如果他曉得這裡有那麼多可愛的小姐,拼死他也要來。」
公笑著道。「啊…對喔!」
兩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。「我去那邊看看,待會再來找你。」
「晚上一起去用餐吧!夕子再見!」
角落裡那個從剛剛就抱著狗一語不發的少女,看著公和夕子聊天的神情那麼輕鬆自在,充滿異性的魔力,心中的滋味也不知是嫌惡還是酸澀,詩織也就算了,那個庶民女孩也能和她聊那麼久?故意要讓我這男爵小姐沒面子是嗎?